宋長玥
太陽懸在玉樹天空，大地安寧淡定。人們從容不迫地行走，從疲倦的城市剛剛抵達高地。
彌散松柏清香的大地，天藍風輕，我背向結古西行，把細碎的眷念慢慢糅進七月。玉樹越來越高了，此刻我的牽掛遠在湟水谷地，綿綿長風中，有關記憶和遺忘在彼方沒有一絲信息。心有千結，縱然狂風席卷，也不會掀起點滴漣漪。至于子夜，荒甸明月清照，孤狼嚎叫如散開的格桑，一人徘徊，曠野空寂的夢境，在早晨醒來之后就模糊不清了。
我走向一只舞蹈的黑頸鶴。前兩天，驅車讓娘，在隆寶灘矮草密實的草甸，把一天綿延不絕的風擋在了背后。仰天躺在草甸上，右側一只黑頸鶴悠然獨步；周遭，散布的牛羊，三兩個旅人，吆喝著摩托消失在天路盡頭的康巴騎手，在它的視域皆為空物。黑頸鶴的舞蹈卓然，猶如舞臺上的王，有大地物換星移的跌宕，有對天翻地覆的坦然不驚，有在隆升的臺地生命絕美的冷寂和熱烈。我四肢攤開的姿勢，也許是天地舞臺上的另一個表現主題，但那一刻完全不能掩蓋忘卻一條大河的洶涌而彳亍內心高陸的心境。
大風起時，黑頸鶴展翅飛過讓娘。它的翅膀掃過玉樹的天空，黃昏就從這張開的羽翅下如天河般飛撲而來，讓娘草原隱沒在沉沉暮色。
前面是荒原，前面仍然是荒原。我重重抽了一口煙，一股青煙裊裊飄向窗外，倏然無蹤。玉樹空了，孤旅者被風挾裹著遠去，甚至沒有留下一點聲息。身后的荒原依然青草葳蕤，陽光純凈，還有草原深處驟然響起的馬蹄聲……
地界已經是可可西里，緩坡上，幾只覓食的藏羚羊悠然自得。這個季節，大雪藏在天空后面，青草已見金黃，翻過低嶺伸向更遠的地方。越野車打了一下喇叭，藏羚羊倏然抬頭，奔跑向山岡，那種輕盈的姿態，彰顯著高地生命的激越。在藏羚羊馭風的日暮，我看見了自己原來的模樣。多年后的一個深夜，我在青唐城南山腳下獨居七樓，再次揣摩它荒野中遠了的影子，到底包含著怎樣的生命張力呢。
大馬力越野車奔馳在可可西里邊緣，有風的樣子，只是越來越重的暮靄含混了前行的身影。在激流和崎嶇的便道，這一匹鋼鐵的駿馬把我們送往星星密布的深夜。透過晃動的車窗，兩道光柱將莽原向前面擴展。極遠處，尚未消逝的一縷夕光撕開了天際，蒼遠而神秘?？煽晌骼镉由n茫沉厚，天空低壓，星光通徹，此起彼伏。星系激起巨大漩渦，我有些恍惚，那些閃爍的星星大約是不可忘卻也無法紀念的日月？心靈和身體的故鄉總在身心交瘁的時候打開。這如何是好？“潔白的仙鶴啊，請把雙翅借我，不到遠處高飛，只到理塘就回。”凌晨，車馳上天路，一個拐彎，直向昆侖山口馳去。
夜色仍然遙遠，沒有邊際，被車燈撕開的寂夜，轉眼又合上了?？煽晌骼镞吘壷饾u泛黃的草場此時一片黑，我望著窗外，視線十分吃力。
以西之遠，旅人獨醒，煙火一明一暗。這個夜晚，我依然在路上，歲月在身后寫下美妙和珍貴。前方，黑夜高懸，闔寂蒼茫。想起不遠的時間，我在西寧的一條街道和另一條街道之間，目睹日暮如野，微微笑了：春水迢迢向故園，日日思親不見親。寄語杜鵑莫悲啼，如此愁絕不堪聽。
收回心思，看看手表，時間正指向子夜。夜色在可可西里翻滾著，涌向昆侖山區，最后凝固成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體。這是大寂寞。呼了口氣，微閉雙眼，一絲從未有過的疲憊襲上心頭。最近幾年，我幾乎年年游歷在江河源頭，當拉山口的黃昏還記得一個男子縹緲的背影，星星海邊緣的美多賽瓊收留有他寂然走向草原深處的腳印，而在巴顏喀拉山低緩的坡地上，男子的歌聲依然回蕩。他在唱：油菜花開(哈)的黃死了，風吹著河那邊過了；這兩天沒見著想死了，我的憨墩墩啊，你到哪里打鐵去了。
車子停在昆侖山口，一個永生的男人——為守護可可西里犧牲在盜獵者槍下的索南達杰石碑立在天路一側，一波一波的狂風吹過他棱角分明的臉。我剛下車，立刻被一股強悍的風撞了個趔趄。車燈照亮的地方，塵土飛起，打著旋兒消失在黑暗。前方，是一面緩坡，記得那里有一條寬約一米綿伸到西藏境內的大地震裂口。這是大地的傷口，每次來昆侖山，我都要看看，但有些傷痕不能長久目睹和揣摩。
同行的友人執意要在索南達杰雕像前留影。在大荒之夜，幾塊對壘的大石頭下面，一個人的身影當然是一道風景，而在風景背后，大風呼嘯著刮過昆侖山地，沉沉夜色遮蓋了山口。
